李鸝,三十多歲,健聽人

李鸝是健聽人,來自一個普通家庭:一父一母;妹妹叫李菁,是弱聽人。

妹妹李菁,自小受父親的悉心培育,會考拿到二十多分,上過報紙,被冠名「聽障女狀元」,之後她去了美國留學,然後在香港的大學本科畢業。她的經歷,無論怎樣看,都是一個「打破障礙,積極人生」的成功例子。

可是二零零八年,李菁自殺,這件大事影響了李鸝一家的生命,大家悲痛之餘,都大惑不解:這樣奮鬥了一生,剛出了成果,原來這樣不快樂?究竟是甚麼出了問題?李鸝自言,妹妹自殺前,她一點都不了解聾人,但妹妹離世,使她明白「聽障人士」面對的壓迫,她便下定決心,跟一些有心的朋友合作,創辦了一個聾人組織,一直運作至今。

她不打手語 只懂講話

二零零七年,我仍在香港中文大學當研究員,那時上班最期待的就是午飯時間,因為一群聾人同事總會浩浩蕩蕩地走到附近的美食廣場吃飯,堅持十多人圍坐在一起。我們打手語,所以從那人聲沸沸的空間看來,那廿多隻在空中比劃的手顯得蠻觸目的。

李菁是在那個時候加入我們的研究中心。她是弱聽人,從小不打手語,只懂講話。聽說她學歷不錯,是嶺南大學的畢業生,也好像到過美國留學,但其他一切就很模糊了。她是兼職員工,沉實內向,我連她負責甚麼工作都不知道。

她學起手語來,表情和手指都有點僵硬,跟她講話嗎?看着她吃力地讀你的唇又有點難受。所以若我不得已要跟她溝通的話,折衷方法是邊打手語邊說話。

有天中午,跟她一同去吃飯,人頭湧湧,嘈雜聲充斥着美食廣場,還能聽到嗡嗡的空洞回音,戴着助聽器的她邊咬豬扒,邊憨憨地跟我笑說:「這麼吵,我也能聽到你們說話,很厲害吧?」

在聾人的世界,手語是最主要的語言,「你耳朵能聽到多少」從來不是甚麼重點,更不會有聾人朋友因此而「自豪」。當時聽到李菁說這話,覺得像魚骨頭卡在喉嚨裏,想說些甚麼又說不出來。我怔了一怔,轉過頭,又繼續談別的話題。

當時,我並不知道李菁的背景。原來,她小學就讀主流學校,中學是讀官立學校的弱聽班。爸爸非常重視她的教育,學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,中五會考拿了二A二B,她精通象棋,在國際賽拿過很多獎項。

大學畢業後,她在政府做過一陣子會計,便毅然把工作辭掉,希望尋找更好的機會。怎知,自此她求職一直碰釘,在加入中文大學前,原來她已失業超過三年。

畢業卻掉入無底洞

二零零七年,我在中文大學見到的李菁──二十六歲,架著厚厚的眼鏡,短短的頭髮上頂著一頂鴨舌帽,走路老是低着頭。你跟她說話,她會微微地邊講邊笑,但你強烈地感受到她其實不擅於與人溝通,表情和對答都有點錯位,有點牽強,而且在辦公室裏總像是不知何處安身似的,跟其他聾人同事所熟習的行為舉止大相逕庭。

可是我們不知道的是,那時的李菁,因為種種擾人的壓力,情緒一直低落,已在精神崩潰的邊緣──不,據她的遺書說,早在讀中學時,她已因為同學的嘲笑和功課壓力而萌生自殺念頭,一直到了大學畢業,情況只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失業或許是她另一個低潮,但似乎她整個生命都像被吸進一片風光背後的憂鬱深潭。

她進了中文大學,開始接觸聾人世界和手語後,衝撃便更大了。她突然發現世上另有一群跟她一樣的人類,但卻是這樣熱烈地擁抱自己聾人的身份。她一直認為自己「聽得不錯,很厲害」,而聾人朋友卻連助聽器都不願戴。原來在他們看來,這個無聲世界根本沒有甚麼不妥。

李菁自殺後,我不斷看到報紙上有人談論聾人在社會上遇到的歧視和壓迫。聾人「被迫接受主流教育」的弊病、「推動使用手語」,急切需要支援「殘障學童」等等,重複出現。李菁生前那一段失業的經歷當然也少不了,報道均細述她生前努力不懈,奮發圖強,可是社會一直不給予平等機會,說「僱主因為聾人不能聽電話而拒絕聘用」,還讀到一個網誌,上面寫:「我們應對殘疾人士抱尊重的態度,一同建設無障礙的共融城市」。

在這麼一大堆鋪天蓋地的報導、評論下,讀着讀着,我不禁納罕:難道「學有所成」和「拿獎」是李菁這個人唯一值得留意的地方?這個講法背後埋藏了甚麼社會的標準?所謂「無障礙城市」和「共融社會」的目的又是甚麼?聾人朋友辛苦爭取平等機會,就是為了達到這個一成不變的標準嗎?而聾人和弱聽朋友生來的宿命,是否就是要「打破」這個「障礙」?只有做得跟健聽人一樣,才算是「成功例子」?李菁短短一生,艱辛地掙扎成才,障礙她大部份都「打破了」、社會的標準也一一達到了,為何她仍陷於這樣的痛苦深淵?

可惜的是,李菁已無法再來跟我吃飯談這個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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